ㄩ還是沒有回來。她已經在廁所裡二十分鐘了。李李忍不住走過來問ㄩ去哪裡。我說我不知道。那是全校最髒的一間廁所，馬賽克地板永遠積著尷尬的水，強壯而愚蠢的工業風扇在門口吹。二十分鐘前七八個男生第一次練習把正面朝下平攤的ㄩ抬在空中，有些抓著ㄩ的肩，有些捏著ㄩ的腿。突然，我的頭，頂著ㄩ的肚子，滑落的T恤下襬罩住我的臉，順著全裸的腹部和黑色胸罩我從ㄩ的領口看見她的下巴，還有外面的光。
Re一定早就知道我會答應。我比她笨太多了。我說我不會跳舞，她說我教你。我說我沒有時間，她說我們需要你。害怕遲到練習，我開始揹著浴巾肥皂洗髮精到體育館洗澡，晚上睡行政大樓的長椅，隔天早上到超商買大瓶礦泉水填充被蚊子吸了八個小時的身體，吹冷氣，集合前十分鐘假裝自己也剛到，笑著和不熟的同學打招呼。
不熟的同學。不熟的學長姊學弟妹。那感覺卻非常熟悉，因為從小就熟練於和這樣一群人不熟。熱舞社的。當我叫他們「熱舞社的」，那包含了對自己失敗的身體和老土氣質的心虛，對自己何時與他們走上全然不同人生路徑的悵惘。不管偷偷練習多久，鏡子上的我看起來永遠比熱舞社的傢伙們蠢上兩億倍。然後我會去看書，看電影，去參加什麼歌唱比賽，偶爾委婉地走出教室，請練舞的把音樂轉小聲一點。
我成為了「不是熱舞社的」。到底是因為不屬於他們所以做了選擇，還是因為做了選擇所以不屬於他們，我是否存在或不存在某種本質，使我永遠不是他們 —— 我答應了Re的邀請，參加了比賽。
ㄩ的身體很好……我佩服熱舞社的人，偶爾也輕蔑他們；害怕他們，也忍不住傷害他們。於是你知道當我說ㄩ的身體很好，那不是欲望。比起性的凝視，ㄩ的身體帶給我的更接近一種尊敬。我崇拜她的身體。對一個從國中開始坐姿體前彎就無法超過三公分的人而言，ㄩ那具可以折來折去的身體根本就是神明。
ㄩ對教練的設計有求必應，Re也同意ㄩ是這次比賽的戰略核心。而幾次練習之後總算被判定無藥可救的我，則成為了負責將ㄩ舉起來的底座。
好幾年來第一次參賽，系上什麼都沒有。「一定要得名，不能被別人看輕說，中文系的人都是那種文文青青的，嗨不起來那種。」Re在某次練習時這樣精神喊話。
蚊子真的好多。某晚下雨，我決定放棄不必爬山所能省下的睡眠，慢慢走回宿舍，路上卻經過正在開會的Re一群人。
我收傘走去，「嘿。」我說。
「咦，嗨。」Re抬起頭。
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？」我的傘一直滴水。
「不用啊。不用啦。」Re說，「我們也要撤了。」
「那，我就，先回去了。」地板都濕了。
「掰掰。」他們說。
我走得好快好快。
ㄩ整個身體往下掉，壓在我身上。男生七手八腳扶她，我的頭卻塞在她的T恤裡。大家圍著脫困的她，只有李李靠過來問我怎樣。接著，我看見ㄩ摀著臉衝向連我都嫌棄的那間廁所。
一年後，我和ㄩ修到同一堂通識。關於各種鯊魚和牠們的食物，偶爾會出現海豚。
終究沒有什麼交情的我們一學期來沒有交談，大教室裡坐在看不見彼此的位子，就算看見了也不曾打過招呼。直到最後一堂課，考卷發下來，ㄩ忽然對我說話。
「嗨，學長。」
「嘿。」
「你也修這堂課。」
「嗯。」
然後，甜甜笑著，她開口：「學長你要不要坐我旁邊？」
沒有移動，我低頭寫考卷，在第二堂課鐘響前交卷。餘光看見陌生的外系同學驚嘆地望著我。只有我知道自己放棄了將近一半題目，只為了迅速離開那個地方。
也許有其他選擇。也許可以誠誠懇懇地聳肩，說其實我也不會寫；也許，根本可以就這樣一起寫考卷，誰在乎呢一次考試；也許，她其實非常單純，真的只是希望可以坐在一起。
為什麼我會在第一時間，認為她是想要作弊呢？
擅自判定她想要暗示某種合作，自顧自狼狽逃跑的我。認定自己沒有其他忽然被搭話的可能原因，因而慣性，因而反作用力。如今也已無法驗證任何人當初的心。
到底是因為不屬於他們所以做了選擇，還是因為做了選擇，所以，不屬於他們。我越來越少遇見ㄩ，或和ㄩ相似的人。我的身邊將充滿我的、而ㄩ的身邊也將充滿她的鏡子。
她激烈地往一間完全不像她的廁所奔去。她從空中掉下來，毫髮無傷，毫髮無傷地受傷了。
Re召集所有人繼續練習，剩下無人可舉的我和李李沉默等待ㄩ的歸來。
#歌單三十天2018 ‧ 05
#要放得超大聲才過癮的歌 ‧ 偽りのシンパシー
Song
大沢伸一
Lyrics
大和田慧
Album
Attune / Detune (2018)
Vocal
AiNA THE END (BiSH)
本音樂內容由官方頻道上傳。
Official music content.
mondogrosso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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